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雛鳥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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雛鳥

這個村子沒有名字。由於百分之六十的人姓孟,因此離村子一公裏外的指路牌上用一行小字寫著“孟家村”。

姓孟的人很有些膽力,使得這個年年拿救濟款的小山村居然蓋起了小洋房——房子裏放著鮮紅的公章。其餘幾家雖不富足,倒也隨遇而安,在自家的一畝三分地上,永遠不去眺望遠方的天空。

當然還有一種人,連擡頭看看眼前的一片天都做不到。

“阿梅——阿梅,看過來看過來!”

小夥子嬉皮笑臉地對著田埂上抱著一盆衣服,努力保持平衡的女孩吹起口哨。女孩的臉頰如他所願,微微泛起了紅。她沒有回話,只是低頭加快了腳步。

口哨小夥心情愉悅地跟了上去。可別誤會,他可不是對這個“阿梅”有意思——渾身上下找不出二兩肉,一點都不好玩啊。

只是誰叫她姓陳呢,那個姓陳的人家,為全村的團結友愛做出了多大的貢獻!如果你不知在飯局上聊些什麽,嘲笑姓陳的人家吧,這家人生來就是被當作酒後的笑談的。

名叫阿梅的女孩在一只腳跨進水房時再次被攔住。還是那個吹口哨的家夥,這次意味不明地瞇著眼:“阿梅,讓我摸一把再進去怎麽樣?”

女孩緊緊抱住洗衣盆,下意識地後退兩步。

“我可沒欺負你哦?”對方大笑著逼近,“陳梅,你不識字所以不知道,這上面可是寫的明明白白——”

他指了指“請節約用水”的標語。

“看到了嗎?‘讓、我、摸、一、把’,這可是村子裏規定的哦?不然就不許用水了,怎麽樣?還是把你爹的衣服洗幹凈重要吧?那個醉鬼可隨時會發瘋哪。”

雙方沈默了一秒後,陳梅保持著懷抱的姿勢,鉆了個空子逃跑了。小夥子舒活了一下筋骨——還有什麽比捉弄陳家的女子更有趣的娛樂嗎?

抹了一把額頭上的汗珠,陳梅擡頭望望天空中的白日。

什麽也沒有想到。她將沾著酒氣的衣物投入水中。小河潺潺的流水帶走了汙漬。

她使勁地搓洗著。那個人的衣服總也洗不幹凈——就算洗幹凈了也很快就會被吐上一身吧。八歲的孩子,手勁畢竟有限,難纏的汙漬惹得她出了一頭汗。

陽光在蘆葦蕩裏斑駁,那個小小的背影偶爾也被映上一點光斑。

河岸上浣衣歸來的婦人們註意到了,於是旅途不再無趣。有人開始唏噓這家人的不幸。

“也是她媽剛生下她沒多久就癱了,不然哪能落到這麽可憐的地步——唉!”

“她媽癱了也不是都怪這掃把星嗎?話說春蘭也真是犟,非要給那女子上什麽戶口,你說,逆了她男人的意能有好果子吃嗎?才剛出月子,嘖嘖......姓陳的下手夠狠的!”

陳梅似乎聽見了,她向上看過去,卻被灼熱的陽光晃得收回了視線。

“洗個衣服把自己洗得一身水!坐下我給你擦幹凈。”

半躺在床上的婦人拿過毛巾,一邊擦一邊說著。

“阿梅,你......”婦人突然停了下來,像是下著極大的決心,“你,想上學麽?”

當然想。陳梅在心裏默默作答。

村裏的孩子們都背上了書包,嶄新的課本被畫上童真的印記。她運氣不錯,在那些孩子們常常一起玩的大樹下撿到過一本,裏面的圖畫她怎麽也看不夠。

還有上面的字......要是能全部認出來該多好。

她幾乎是沈浸在其中了,以至於直到書被從手中奪走,她才意識到自己被高大的陰影籠罩。

毫無疑問地挨了拳頭。對於她,沒有憐香惜玉的說法,所以男孩子的拳頭統統照著面門砸過來。陳梅牢牢地護住臉部,這是她唯一能做的。

她打不過。就算還手也只會被更狠地揍上一頓,她在不斷累積的教訓中有了自知之明。

所以對於上學,陳梅是極度歡欣雀躍的——可以和其他的孩子一樣,穿上閃爍著柔和光澤的衣服,走進那道她永遠望不到的圍墻,還有,那些書,等她把所有的字都認識......

頭上挨了溫柔的一巴掌。

“真是,一說上學就跟著了魔似的!”婦人背過手,在重疊的棉絮間搜尋著什麽,這個動作顯然不太方便,她的頭上,汗珠已然冒了出來。

終於從背後抽出的手,攥著一張發黃的紙片。

陳梅湊過去看看那紙片。上面有字,她首先確認了這個,還有如水房的地磚一般筆直的黑線。

“我偷偷留著呢!以後上學有用——只是別讓你爸看見......”婦人笑的有些蒼白。她拉過陳梅的手,在兩個油墨的方塊上反覆摩挲。

“這是你的名字,看見了嗎?陳——梅——”

“陳、梅?”

喃喃念著自己的名字,陳梅的心中生起一股難以名狀的酸澀感。

“你要上學的話,自己的名字可一定要會念、會寫......”

擡起頭,烈日當空,卻在慢慢西下。

陽光在門扉被推動時離開了小屋。

今天的酒氣淡了些,看來腦子應該是清醒的。婦人往角落裏縮了縮,心裏盤算著應該沒有什麽能惹男人不快。

沒錯,碗洗過了,雖然不怎麽順手的姿勢讓她腰酸背痛;他昨晚換下的衣服交代阿梅去洗了,水也好好地打了回來......

一聲巨響,接著是男人圓睜的怒目。

“這還是個家嗎!回來了連口飯都吃不上!”

怎麽會忘了做飯?陳梅只覺得渾身都在發抖。往常這時候她們早就吃完了——對了,是洗衣服的時候......

瘋狂轉動的思緒比不上男人揮動的拳頭。

“我真是倒了八輩子黴才養了你們這兩個掃把星!”男人吼叫著,如野獸一般破壞著眼前所見之物。

婦人閉上眼,眼中並沒有淚。

陳梅找了個角落蹲下。他哪天不是這樣?等著吧,等他累了、膩了,然後由自己和母親來收拾殘局,這一天就算圓滿了。

野蠻的視線註意到了泛黃的那張紙。

婦人最先反應過來。她的第一反應是擋住——然而動彈不得的雙腿拖累了她。

“你還留著這個,娘們?”

男人將那張紙高高舉起,如同宣讀審判一般。

下一秒,審判的拳重重落下。

“吃打沒吃夠我看你是!我告訴你,姓陳的女子,她的命由我這姓陳的老子定。上學?你是在家躺著閑了?”

陳梅看著那張紙中間出現了裂痕,參差不齊,有如峭壁。一張紙是極其脆弱的,紙上承載的未來也一樣——

未來。

這應該就是她沖上去的原因了。陳梅沒有抗衡那個人的辦法,男人和小姑娘對打簡直是個笑話,她唯一的武器是牙齒。

就這樣,朝著男人的手臂,她咬了下去,以十二分的力氣。

“你這瘋狗!給老子撒開!”

男人的拳頭朝著鼻梁過來。已經來不及躲閃了。陳梅失去意識前,看見兩張紙飄飄搖搖地落下。

醒來是已經是下午了。陳梅睜開眼,第一反應是痛,哪裏都痛。

男人早就沒見了蹤影,床上的婦人緊閉著眼,眼眶上又新添了一抹淤青。

陳梅支撐著站起身來。

已經完了。那個“上學有用”的東西被毀掉了,在自己面前,被毀掉了。

就差一點......

不,倒不如說是本來就沒希望吧?

在這個家裏,她不可能有未來,外面的世界很精彩,而這裏顯然不屬於外面。

於是陳梅深吸一口氣——推開門的那一瞬間,她幾乎是用盡了全力奔跑。

她先是到了大家都在談論的小學。和那些孩子說的一樣,高高飄揚的旗幟,齊齊整整的咿咿呀呀,還有“比雪還白”的圍墻——上面畫著彩色的畫。

陳梅收回了四處打量的目光。

那兩個字......她難以置信地揉了揉眼睛。不會有錯,這是今天剛認識的、她認識的第一個和第二個字,她的名字。

寫的歪歪扭扭,比書上那些差遠了。

“一、二、三、四、五、六。”

後面的六個她不認識,但光前兩個就足夠讓她震撼了。她不知道自己和這學校是怎麽聯系在一起的——她也寧願不知道。

陳梅沒有回頭,她不會回去的。這樣想著的她甚至加快了腳步。沿著大路走,據說道路越寬裏村子就越遠,那她就跑得越遠越好,永遠不要回去。

心情在這樣的影響下變得輕飄飄起來,在穿過那片樹林時她甚至忘卻了鬧鬼的傳說。

就是這裏嗎?

陳梅被熙熙攘攘的人流包圍。

她在墻角聽別的孩子說過,這叫趕場,一般在單數天,早晚各一次,村子裏的人會到集市上做買賣——又是個和她無關的日子。單數天和雙數天?也就是那個人喝了半斤還是八兩的區別吧。

順著人流進入集市時,陳梅心裏是忐忑又歡喜的。

她如同破殼的雛鳥般伸長脖子張望,舉目盡是連想都沒想過的新鮮玩意。此時夕陽西下,晚霞是橙黃色的,很溫暖。

一種從未聞過的誘人香氣闖進了她的感官。

是吃的。饑餓的感覺她從來不會有錯。被食物牽引著,這是本能,她不自覺地挪動著腳步。

最終,站在那個小小的落地窗前。

屋頂上是一盞昏黃的燈泡,下面是一些圓圓的物體,被賦以令人驚嘆的色彩和花紋。陳梅可以確定,這就是把她帶來的,香味的源頭。

她不禁走近了兩步,手指隔著玻璃輕輕敲打。

“你到底買不買?買就掏錢,不買就別在這擋著好嗎?”

突然出現的不悅的店主,將她拉回了刺骨的嚴寒。

錢。她沒有這東西。一心只想逃離的時候,是不會想到枕頭底下那個只有她自己知道的小包的。

她幾乎是落荒而逃,把色彩還有香氣什麽的統統拋在了腦後。

身後傳來孩童雀躍的話語:“媽媽,我要那個蛋糕!”

“這種小作坊做出來的都不衛生,知道嗎?誰知道在裏面放了多久了。想吃蛋糕的話回城裏,媽媽給你在花房買,好不好?”

天黑下來的時候人也散了。陳梅打了個冷戰,然後對著夜空陷入了迷茫。

她該去哪裏呢?

哪裏容得下她?除了那個所謂的家。或許那裏也不算,但至少她有地方睡覺。

所以她跑出來幹什麽?晚風淒切地哭號著。這不是真成了命嗎?她逃不出去的,她要和這村子綁著過一輩子。

深一腳淺一腳,陳梅走在逐漸崎嶇的小路上。

那個林子在夜晚變得尤其詭異,陳梅穿行在其間,只覺下一秒就會伸出一只魔爪——

不,等等,這是好事吧?

只要能離開這裏.......

只要不再回到那個烏煙瘴氣的破房子,去哪裏都行!把我帶走吧!隨便誰都可以!

陳梅的腳步有些飄忽了。

如果真的有所謂的“命”——

可以和別人換嗎?誰的都行!

反正誰的命肯定都比我好......

“換一下......換一下吧......”

陳梅的腳步停了下來。

很顯然,她沒有說話,而這裏也不可能有第二個人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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